2012年6月3日 星期日

干邑‧悠遠的生命之河 (下)


走在蓊鬱深翠的林間,我不時回頭盼望,希望見到一息人煙,又怕看到對自己不利的匪類。在法國一直是單獨旅行,又因亞洲臉孔特別醒目,我的警覺性總是比較高。那日傍晚,所幸擔心是多餘的,什麼事也沒發生。我狐疑地看著手機的衛星地圖,抬頭望向前方逐漸被草叢樹林淹沒的柏油路。「那裡真的有餐廳嗎?要是走下去沒找到,天色暗下,手機又快沒電。迷路可不是開玩笑的...。」我這麼想。

在干邑找餐廳是這麼回事,鎮上餐廳兩隻手數得出來,你實在沒太多選擇。我聽說有間餐廳在森林河畔,是當地值得一試的地方,心中便覺得排除萬難都要成行。


我必須承認我在那路口心中產生了猶疑,但基於美食的強烈執著,我還是硬著頭皮走了下去。走了一陣子後,樹林間有一平地漸漸開闊,見許多小孩在河中游泳嬉戲、大人在旁日光浴,頓時安心。


為了等餐廳晚餐營業,我在那森林待了一整個下午,有時坐在河岸邊欣賞風景,有時走向森林更深處探險。看著一旁的小朋友為了釣魚,正在挖蚯蚓當魚餌,我想起自己小時亦是如此。忽然間,我發現自己變了好多,多了好多恐懼與疑問。我將手伸進草地,感受指縫間略帶濕氣的草桿與泥土,久而未見的聯結回來了。西裝外套,去他的;身體髮膚,去我的─向後一躺,午後金禾色的陽光,染著滿天葉綠輕輕落在臉上。


在城市住久了,高雄、台北、巴黎,肯定是和自然疏遠。我想起兒時與父親在德州小鎮森林中釣魚,地上的獵槍彈殼,遠方的槍聲、鹿鳴,溪底的化石,被魚鉤刺穿、流著鮮血的魚嘴,當我走在干邑林間。不知為何,干邑給我與德州鄉下相同的感覺


這應該也會發生在我老去之際,努力回想年輕所發生的一切,心中殷切盼尋著什麼,卻不知尋何物及何處尋。我粗魯地在餐廳坐下,服務生粗魯地對待我,整晚夕陽曬得我睜不開眼,直到將近十點,太陽才甘心落到樹林後方。踏著石子路返程,幽暗河面一熟悉身影,是從兒時記憶漂來的天鵝。



最後一日,狂人之心使我扛著一瓶干邑、一本心血來潮買下的米其林指南及行李,就這麼義無反顧朝著葡萄園走去。我沒問路,反正也無人可問,見衛星地圖上大片綠意,便往此走去。我穿過鐵軌向前跨了一步,離開了干邑。

那天我沒帶太多警戒,反而是其他人怕我三分。什麼人會在艷陽下拿著大小行李,單獨朝那什麼都沒有的地方走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執著見到葡萄園,那是前晚下定的決心,縱使前方柏油熱氣蒸騰,已有小小蜃樓,依然無所動搖。

從公路底下走過,爬了個坡,繞過轉角一棟洋房,我向右一盼,一大片甫生嫩葉的葡萄園映入眼簾。


我杵在樹陰下好久,就這樣望著葡萄園。當下什麼都沒有,就只有天地與葡萄藤。我最後在路邊坐了下來,拿出背包中裝著干邑的木盒,拉開金釦,細細端凝裡頭琥珀色的生命。有隻小蜘蛛爬到我手上,我將牠輕輕吹走,牠循著絲線爬了回來,再吹,又回來,再吹,又回來。


向田裡走去,我發現腳邊有許多螞蟻、椿象,耳中盡是百鳥爭鳴清脆悅耳之聲。遙遠之處,見一物竄動,原來是一隻狡捷野兔,一倏地消失在田間。五月正是葡萄從漫長冬季甦醒,重新開始生長的季節,而我也確實感受到田間滿是生命。夏陽艷烈,我見路旁高直的草桿上許多蝸牛殼,八成是被曬乾了罷,一拔,驚覺每一顆都還活著。如一條引線,蝸牛殼上的紋理串起這三天在干邑的所見所聞,如此體悟在我腦海中炸了開來。


或許,干邑不是虛無空蕩,是太遼闊,所以孕育如此繁多生命。而我早已乾涸,忘了滋潤之感,尋找水,卻不知渴。

一陣薰風從田秧升翔,吹過葡園,拂進鎮中空蕩的巷弄,最後到了河邊。古時,鄰區農夫會將葡萄河運至干邑,但我想它承載的意義遠大過葡萄,亦或現今來往其上的觀光客。

干邑是條悠遠的生命之河。
承著數百年意志,如綿草見風般謙卑地,繼續長流。

2 則留言:

  1. :)
    能把自己所見到、思考的用文字敘述出來不是件簡單的事,看著你分享、紀錄的這些旅程及學習,也感受到幾分 。
    一個人的旅程或許孤單、刺激,相信在法國的日子能如你所願收穫滿滿 。
    期待著你的分享 by 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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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來到法國後,三次都是自己旅行,其實是非常自在、開心的~一點都不孤單。

      我很珍惜法國這段旅程,必定是未來創作及人生的極大養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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