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日 星期五

干邑‧悠遠的生命之河 (上)


為什麼決定去干邑,我的理由對他人可能過於簡單,單純因為喜愛干邑白蘭地在我巧克力中的表現,既然人在法國(天曉得這輩子還會不會再來),不如趁連假週末一探究竟。原本抱著飲酒饗食的心態前往,萬萬沒想到,干邑之旅最後為我的生命注入珍貴活水。



疾駛的列車帶我離開花都,穿越一座又一座牧場、田野、森林,沿途風雲倏忽變動。入夏的草原綠草茵茵,牛羊馬豬散落其間。車上時間沒有重量感,只有當速度慢下,這才發現車票上打印的漫長數字已盡,我踏出車門,站上比想像中狹小許多的月臺。

走出火車站,向前一瞪,回頭一望,這才發現干邑可能比心中幻想來得小得多了。雖不知此想法從何而得,但我以為干邑應是充滿陽光及人情的城市,石磚鋪成的古道、熱鬧喧囂的市集。從火車站到下榻旅舍沿途,腳踩柏油馬路,不見古道,不時經過幾個零落的長榮貨櫃。這城鎮熱鬧得連人聲都沒有,每過一個路口,眼神不禁向路的另端尋覓,往往只見直至天邊的盡頭。



城中流盪一股頹廢的孤寂,那絕非期待樂子的年輕人,亦或心求舒坦的老人能承受的重量,那僅留給給孤獨的旅者,如我,沒有太多期待,也無法被傷害。每個街角、每棟建築彷彿都有顆隱形的洞,正竊竊吸入什麼,又緩緩吐出什麼。當時,我不懂。



像遊魂一般,我的身體漸漸融入城市的吐息,漫步巷弄間,幾乎不記得上次與人類相遇是何時。偶爾,我會聽到重低音音響與汽車引擎的呼嘯聲從巷子另頭,像科幻小說中的怪物彈跳過來。那唐突荒謬的違和,不亞於在下個路口見人的驚訝。


走了些許時分,只覺坡度漸緩,穿過古老石拱,前方頓時開闊,綠水鬱林,斜陽映照。河岸是城中最有生氣的地方,有了參訪軒尼詩酒廠的旅客及當地運動的居民,看了教人安心不少,原來這不是座死城。



來到干邑,酒廠林立,究竟該參觀哪間。我並無太多猶豫,過往最得意的一款巧克力「畬」用的是Hennesssy的V.S.O.P.,不囉嗦,就去軒尼詩了。一早到場,報名了導覽行程,因為英語導覽團人數過多,陰錯陽差之下去了中文導覽,一位為人客氣、學法國文學的中國小姐成了我的導覽員,在命運安排下,我得以有機會深入瞭解干邑的精神。

我們乘坐渡船到了河的對岸,但因為美國團進度緩慢,小姐便說要帶我去一個秘密之地。我們往外走,越過陽光灑落的酒窖中庭,來到一道鐵門前。「不知道我的磁卡進得進不去這道門」小姐這麼說著,嗶,鐵鎖彈開,她拉開了門,一股深幽的氣息從中飄出。



「這是軒尼詩只對特別VIP貴賓開放的酒窖,裡面存放的是公司最古老的酒。」聽了我全身打哆嗦,生命之水啊。Eau de vie,譯作生命之水,是將發酵葡萄汁經過雙重蒸餾後取得的酒體,也就是所謂的白蘭地。普通白蘭地通常由一種酒體構成,經蒸餾、稍稍熟成後即可飲用,干邑當地生產的白蘭地則完全不同!Cognac則由數十種,乃至百餘種不同年份、產地,經過長年熟成的生命之水調配而成,其中濃縮的天地菁華,一言難罄。



為求穩定的高品質,軒尼詩只取蒸餾過程中段的酒體,開始是九升的發酵酒,最後僅得一升的生命之水。法國中部橡木,去皮去芯,取中段密度高又能呼吸的木質。「之後,我們將它們放置室外風吹日曬雨林至少三年,消除木頭中過多的單寧。」聽到小姐這麼說,我心中深深一震,原來連酒桶的木材都如此用心。製作酒桶的師傅憑經驗,將木條加熱烤彎,形成筒狀,火烤煙燻會在漫長歲月中引出更多迷人風味。不使用任何漆膠、鉚釘,以手工雕刻,不斷進行精密微調,直到雕出完全契合的桶底,直接一塞,便完成將使用三十餘年的木桶。這樣的木桶,老練的師傅每天只能製作五個。



「木桶上一圈一圈的木條是板栗樹條,蛀蟲很喜歡板栗樹,會因而忽略酒桶本身,一方面保護酒桶,另方面會減少酒體蒸散。」小姐一邊說著,一邊往酒窖深處走去,「當總調配師認為某個生命之水到達成熟階段後,我們便會將它移往這種玻璃罐中。」我向昏黃燈光看去,某罈酒前豎起牌子,寫著1800年。小姐似乎意識到我的震驚,說道:「沒錯,這款就是軒尼詩公司最古老的生命之水,由1800年的葡萄所製成。」


我帶著震撼離開秘密酒窖,聽小姐細心解釋干邑葡萄的六大產區、土質及更多製作細節。爾後,我們前往儲放常規酒的大酒窖,只覺走入一無比飽滿、柔和的陰涼空間中,吸了一口氣,驚覺酵母黴、葡萄、燻木芬芳滿盈其室,如紅海揚升四周,盡是干邑馨香。「法國人稱此為 La Part des Anges。」生命之水滲入桶壁,酒精揮發,法國人下了再浪漫不過的註解─天使的饗飲。「我們的調配師團隊每天必須品測至少八十款生命之水,並針對它們的狀況,決定接下來裝桶、換桶和其他動作。」


我永遠無法忘卻杵在大酒窖的那刻─腦海中見大地孕育樹木,經千日韜養成了酒桶;人栽葡藤,不許灌溉,僅賴天地供養成果。靜靜地陳著,於木桶,於罈罐,時光仍無情摧殘、創造世間的死與生。背負六代血脈的那人,從上萬靈魂挑出百種,用受到上帝祝福的味蕾,調配出一瓶干邑。

你說這只是一瓶酒,我說不,這是干邑。它是歲月與命運的交合,人與天地謙卑而虔誠的互動。再老的藝品、古蹟,你也只是看了,摸了;再老的文學,你也僅是讀了。一口干邑下喉,數百年光陰,多少夏陽落葉、春花雪月、生離死別流入體內,昇華成感動,並化為身體一部份。

這大概是人類與過去最接近、親密的一刻了罷?

結束導覽之旅,我坐著品嚐Hennessy X.O.與Paradis,這兩款酒分別由酒齡三十至七十、五十至一百二十年,百餘種生命之水完美調成。導覽小姐詢問味道如何,我大可說嚐到香草、雪茄、黑李、木香...,但想了一會兒,哽咽了,說不上話。


最後,我搖了搖頭,漲紅著臉對她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稍稍搖晃杯中的生命,沉思後,勉強地吐出幾個字,「嗯...真的很棒。」

我無法道盡心中千言萬語,言語亦不可能完美詮釋─那悠遠綿長的光陰大江。


2 則留言:

  1. 對時間的快速與長遠的不同見解,造就平凡與不凡的差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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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斷濃縮、壓縮,直到形成小宇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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