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都有結局‧再見Pavillon Ledoyen

下午時分，當我正好從樓上忙完出餐，回到地下室準備製作晚上的甜點，主廚面色凝重地走了進來，叫住我：「畬軒，你過來。」


當時看主廚的臉，我以為出餐時闖了大禍，可能是害客人噎死，或者爐子走火燒掉頂樓。主廚顯然很不自在，掏出他的麥克筆，在麵粉袋上畫了個沒有意義的符號，並沉重地說：「畬軒，你不能夠繼續實習了...。」

「什麼？！為什麼？」

「HR那邊突然告訴我，縱使簽2x2個月的合約，公司依然得付錢。他們不願意付...」

「所以沒辦法了嗎...？」

「看來是的...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你想要去哪裡實習？我可以幫你引薦。」

整件事是這樣的：依照法國法律規定，當一公司雇用實習生超過(含)三個月，公司必須每月支付實習生一小筆薪資(約莫四百歐元)。法國餐飲業中許多大公司為節省營運成本，便只簽訂兩個月的實習合約。

這件事我早在當初簽約時就知道。我並不在意公司不支付我錢，因為我甘願用時間去換取三星級餐廳的工作經驗。我與主廚原本的共識是簽訂兩份兩個月合約，殊不知，不論是一紙合約，還是兩紙合約，只要超過三個月，公司就得付錢，而Ledoyen的人事部的政策就是不付實習生錢。於是，在兩個月的最後一天，人事部突然決定告訴我們倆，讓我們錯愕不已。

當我和朋友們分享這個消息時，大家都很憤慨，為我抱不平。但大家幾乎都著眼在於他們沒有付錢這件事，這件我根本不在乎的事。其實，我只希望可以繼續在Ledoyen做下去。有錢，當然很好；沒錢，我依然會像前兩個月般努力，積極地做到結束。無奈的是，事與願違。

「這實在太下流了...」前輩聽到時這麼說。

「為什麼他們不肯讓我留下來呢？又不是一個月要付我一千五百歐...就只是一個主廚套餐的價錢罷了。難道用400歐換一個辛勤工作兩個月的人不划算嗎？」

前輩翻了白眼，直說他不知道，並問我 "Tu es triste?" (你難過嗎？)Triste，像極了英文的twisted，我當下的心確實揪了一下，痛得我無法回應。

在得知消息之前，當天大概是在Ledoyen做得最有自信的一天。不論是早上的準備工作、中午出餐都照顧得服服貼貼，前輩們紛紛用各種方式虧我，說他們要失業了、都給我做就好了。那時心中出現一種歸屬感，覺得自己成為米其林三星團隊的一份子。這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一個初次踏入業界、不諳法語的男孩，可以用態度去贏得認同與學習機會，並獲得成長。從一個連洗碗都輸人的小鬼，在兩個月內變成可以跟著主廚在狂爆週五夜一小時做出一百多道甜點的職人，我真的可以毫不退卻，抬頭挺胸以自己為榮。

想到這兒，我抬頭看著顯少注意的時鐘，無法想像再過三小時一切將要結束。那是我這兩個月來最漫長而痛苦的三個小時，我痛苦得希望它結束，又捨不得它結束，時間終究到了。前輩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畬軒，你可以回家了。」我不甘願，又抹了兩下桌子才放下抹布，到最後哪怕只是多待兩秒，似乎都可以抑制內心的痛楚。「我知道...但我不想回家。」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伸手向前輩，並對他說：「謝謝你！你教了我好多好多事情。能跟你共事是我的榮幸。謝謝你...謝謝你」

他回答：「能跟你共事也是我的榮幸。你是我進來Ledoyen有史以來最棒的實習生了。」

聽到這句，我的淚水險些失守。

到了更衣間，我脫下廚師袍，反射性地掛上衣架，準備放回衣櫃。此時猛然驚覺，不對，故事真的到結局了。我必須走了。

離開地下室的入口正後方是乾貨物料的儲藏室，它的門分成上下兩半門，平常都鎖著，大家為了省麻煩，只會開啟下方的門進出。那日臨行前，不知誰忘了關燈鎖門，我躬身進入儲藏室，站直一看，無人。當下好安靜，靜得連日光燈管的絲絲電流都顯得嘈雜。我再次回望各個原物料的位置，杏仁、法芙娜巧克力、蛋白霜底座、野花蜜...。稍稍闔了眼，說再見，我伸手摸掉了燈。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如往常地，我以鞠躬之勢，崇敬地倒退離開。

只是，這次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見了，Pavillon Ledoyen。這是一段很充實美好的旅程。